原创 季曦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
文 | 季曦
一、民营企业的绿色转型悖论
中国践行“双碳”战略、推进绿色发展,本质上是经济体系的系统性重构。在这场深刻变革中,民营企业作为市场体系中最具创新活力的市场主体,在生态文明建设与碳中和目标实现中承担着双重战略使命:既是技术突破的核心载体,亦是低碳转型的实践先锋。作为技术创新策源地与绿色实践前沿阵地,民营企业凭借与生俱来的市场敏感度、机制灵活性与创新内生动力,已然成为驱动绿色转型的关键力量。
作为贡献全国60%以上GDP、80%以上城镇就业的核心市场主体,其转型效能深刻影响着中国绿色发展的质量与速度。然而,这一市场主体在深度参与转型进程中,仍面临着外部制度供给与内部治理体系的双向结构性障碍。当前存在的创新活力与制度约束之间的张力,深刻折射出中国绿色转型的深层矛盾——占据经济总量六成的民营企业,在承担转型主力军角色的同时,往往成为制度性壁垒的实质承受者。破解这一发展悖论,对实现中国绿色发展战略具有决定性意义。
二、民营企业的绿色潜能
在中国推进“双碳”目标与绿色发展的进程中,民营企业以市场为基、创新为核、全球为域的独特优势,为中国经济绿色升级提供了强劲动力。具体来说,民营企业在推进中国绿色转型方面具有以下三方面的核心优势。
(1)市场机制驱动的敏捷创新能力
民营企业凭借市场敏感度与高效的决策机制,形成了“需求捕捉—技术研发—商业转化”的高效闭环。首先,民营企业相较于国有企业,具有更强的市场适应能力和自主决策权,这使其在绿色转型过程中能够迅速调整战略,积极应对市场变化。面对日益严格的环保法规和消费者对绿色产品的需求上升,许多民营企业凭借灵活的机制,在绿色技术研发、环保产品生产以及可持续供应链管理方面迅速布局。例如,部分新能源企业、环保科技公司通过自主创新,在储能技术、碳捕集利用等前沿领域取得突破,为绿色低碳转型提供了技术支撑。其次,在市场机制驱动下,中国民营企业在科技研发和产业升级方面投入力度不断加大,已成为推动绿色技术创新的重要力量。2022年民营企业贡献了全国80%的清洁技术专利授权量。此外,民营企业更倾向于市场化运作,也展现出非凡的商业模式重构能力。民营企业能够迅速把握绿色金融、碳交易市场等新兴产业带来的机遇。民营企业在绿色供应链管理方面也展现出高度的市场敏感性,并能通过协同创新促进整个产业链的低碳化发展。部分龙头企业,如阿里巴巴、京东等互联网企业甚至发挥产业链整合能力,带动中小企业共同迈向绿色发展。
(2)国际规则接轨的先行优势
相较于国有企业,民营企业因其市场导向的经营机制、灵活的创新模式和全球化战略布局,具备更强的国际规则接轨能力,中国民企正从标准接受者转变为标准制定者。首先,民营企业凭借自主创新能力,在多个高科技领域突破关键技术壁垒,并积极参与国际标准制定,从而塑造行业规则。例如,比亚迪刀片电池通过UL 2580认证,成为首个获美国安全认证的中国动力电池技术,推动中国标准国际化。其次,民营企业也展现出特别的国际规则的重塑能力。比如,在供应链主导权方面,中国民营企业在新能源、半导体、智能制造等领域深度融入全球产业链,形成产业链供应主导优势。在专利与知识产权保护方面,华为、比亚迪等企业在全球布局专利池,通过大量专利授权和诉讼案例推动国际知识产权规则的演进。此外,民营企业凭借市场化机制和快速应变能力,在ESG规则塑造方面也具有明显优势。部分头部民营企业积极引入ESG投资机制,使中国企业在全球可持续投资领域的影响力不断增强。例如,宁德时代发行绿色债券,引导全球新能源投资向中国市场倾斜。
(3)自下而上创新的灵活性
在中国经济发展过程中,民营企业以其灵活的市场机制、强烈的竞争意识和快速响应能力,形成了一种典型的“自下而上”创新模式。相较于国有企业的自上而下规划式创新,民营企业在创新过程中拥有更多实验机会,能够通过不断试错、市场反馈和动态调整,推动技术突破、商业模式升级和产业变革。首先,民营企业试错成本低。民营企业通常规模较小,运营决策更加灵活,因此可以在市场中不断进行创新尝试,即便某些尝试失败,也不会对整体业务造成致命打击。其次,民营迭代迅速。民营企业的创新往往从局部市场切入,进行小规模实验后,迅速调整优化,最终找到最优解。例如,拼多多最初在低线市场试验社交电商模式,成功后迅速扩展至全国,并逐步完善供应链,提高竞争力。
三、民营企业绿色转型的困局
民营企业绿色转型既受困于“制度性约束”,同时也有自身的“能力性短板”,具体表现在以下两大方面。
3.1 制度性障碍
民营企业在绿色转型中面临多重制度性障碍,集中体现于政策体系、执行机制、市场激励、地方治理和技术创新五大层面,这些障碍相互叠加,推高了企业转型的制度性成本与风险。
(1)政策体系双标化与碎片化
绿色金融工具(如绿色信贷、债券)设置高门槛,中小民企因抵押物不足、信用评级低难以获资,而国企及大型企业占据政策红利。绿色技术研发补贴分配向国企倾斜,民企长期处于边缘地位。同时,绿色产品认证与碳排放核算标准尚未全国统一,跨区域运营需重复认证,催生“劣币驱逐良币”现象。
(2)执行机制强约束与弱激励失衡
现行监管以罚款、限产等惩罚性手段为主,但对减排企业的税收减免、市场准入等激励不足。碳减排量未纳入银行授信评估体系,企业绿色投入难获回报。环境信息披露制度仅覆盖上市公司及重点排污单位,中小民企绿色表现无法被市场识别,导致低碳产品因成本上升丧失竞争力。此外,碳排放数据核算标准不一,企业自报数据公信力低,制约绿色融资与供应链合作。政策执行偏差问题突出,部分地区环保督察采取“运动式整治”,强制关停而非引导技改,加剧企业短期合规压力与长期政策不确定性。
(3)市场激励与金融支持缺位
碳市场覆盖行业有限,碳价长期低于减排成本,难以约束高耗能企业;绿色消费市场成熟度低,消费者溢价支付意愿弱,削弱民企转型动力。金融市场存在“所有制歧视”,2023年国企绿色债券平均利率3.9%,而民企达5.6%,利差导致项目收益率相差2.3个百分点,直接抑制民企投资意愿。绿色金融资源向国企集中,形成“融资—成本—收益”恶性循环。
(4)地方治理扭曲与保护主义
地方政府在GDP考核压力下,对高污染企业环保监管“选择性放水”,甚至默许数据造假;部分区域环保指标“层层加码”,迫使民企“表面整改”。地方保护主义严重干扰市场公平,政府采购优先本地国企产品,即便其环保标准低于外来民企。为保就业与税收,地方政府延缓淘汰僵尸企业,挤占绿色民企市场空间。典型案例:某省限制民营新能源电站并网,导致分布式光伏项目闲置率超30%。
(5)技术创新制度缺陷
国家重大绿色科技项目(如碳中和关键技术)由国企主导,民企难以参与核心研发。高校院所技术转化机制僵化,民企获取专利渠道受限。知识产权保护不足,民企节能技术易被模仿且维权成本高昂,抑制创新投入。绿色技术认证周期过长(如CCUS技术认证需2~3年),导致企业错失市场窗口期。
3.2企业自身的短板
民营企业绿色转型面临多维内生性障碍,需突破技术、管理、人才等结构性短板,重构可持续发展路径。
首先,技术与资金瓶颈凸显。传统行业民营企业(如钢铁、化工)受技术路径锁定效应制约,绿色技术改造需大规模资金投入且回报周期长,显著削弱转型动力。中小企业则因自主绿色技术研发能力缺失,长期依赖外部技术引进,陷入“引进-落后-再引进”的恶性循环,难以构建核心竞争力。
其次,管理理念与战略短视问题突出。部分民营企业仍将环保投入视为“成本负担”,仅以合规为转型底线,缺乏主动布局绿色发展的战略意识。家族企业治理结构僵化问题尤为显著,管理层对绿色转型的长期价值认知不足,叠加短期业绩压力,普遍倾向于维持现状而非推动创新突破。
此外,人才与数据能力短板形成关键制约。绿色技术研发、碳资产管理等领域的专业人才储备不足,导致企业难以制定系统化转型方案。碳排放监测技术落后与环境信息披露机制缺失,则使企业难以满足国内外日趋严格的监管要求,进一步迟滞绿色转型进程。
四、政策建议
为破解民营企业绿色转型的制度性困境与能力短板,需构建“外部制度重构+内生动力激活”的双轮驱动体系,推动政策精准赋能、市场价值重构与技术生态协同,为绿色发展注入持久动力。
(1)政策端:构建梯度激励与精准适配的政策体系
首先,要优化制度环境,消除所有制歧视,营造公平竞争氛围。例如,设立民企绿色转型专项融资通道,确保绿色贷款向民企合理倾斜;“碳中和关键技术”专项中,民企牵头课题占比需达到合理水平;推动碳排放核算、绿色产品认证等标准在全国范围内互认。其次,要创新监管方式,建立智能监管与容错试错机制。比如,开发“企业绿色健康码”系统,动态评估企业环境信用状况;推行《绿色转型对赌协议》,稳定企业对环保标准的预期,避免政策反复带来的不确定性。最后,要调整地方政府激励机制,优化政绩考核和财政分配方式。例如,将“规上民企绿色转型率”纳入地方主官考核,赋予足够权重;设立绿色并购基金,鼓励民企整合高污染“僵尸企业”,推动产业升级。
(2)市场端:激活需求侧牵引与价值链重构
首先,要推动需求侧改革,发挥市场力量,引导绿色消费。例如,消费者购买民企绿色产品可获得一定比例的增值税返还,激励绿色消费;在电力交易中心设立“绿电民企专场”,免征分布式光伏绿证溢价部分的所得税。其次,要优化价值链,促进龙头企业带动产业协同转型。例如,实施“绿色链主责任制”,鼓励头部企业推动供应链整体减碳;建立绿色技术开源平台,降低中小企业技术改造成本;设立“高耗能-新能源”企业结对机制,通过投资光伏电站等方式优化碳排放配额管理。最后,要创新金融工具,打通绿色溢价市场化转化路径。例如,开发“可持续发展挂钩债券”,将票面利率与企业节能减排表现挂钩,实现金融助推绿色转型;设立“绿色转型保险池”,财政补贴保费,降低颠覆性绿色技术的投资风险。
(3)技术端:构建研发—转化—扩散的创新生态
首先,要改革研发机制,提高民企在科技创新中的地位。例如,在国家实验室推行“企业出题、院所答题”模式,赋予民企更高的知识产权比例;设立亿元级悬赏,鼓励民企突破关键“卡脖子”技术;成立千亿级海外绿色技术并购基金,助力民企获取全球领先技术。其次,要优化技术转化体系,加速创新成果的产业化应用。例如,在制造业集群设立开放式中试平台,降低中小企业的试验和产业化成本;培育技术经纪人,帮助企业规避国际专利壁垒;加速绿色技术认证,实施“备案制+后置审查”,缩短审批周期。最后,要发挥数字技术赋能作用,助推工业智能化转型。例如,开发嵌入式AI优化算法,助力高耗能企业优化生产流程,减少碳排放;在化工园区建立数字孪生平台,模拟技改方案,降低试错成本;基于区块链技术建立产品碳足迹溯源系统,确保出口产品符合欧盟CBAM要求;开发“民营企业绿色转型指数(METI)”,按季度发布政策优化方案,推动企业绿色升级。
通过上述改革,引导民营企业从“成本中心”到“价值引擎”的跃迁,充分激发民营企业的绿色发展潜能,助力我国绿色发展。
作者简介
季曦
长聘副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北京大学经济学院资源与环境经济学系副主任、北京大学经济与人类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,数字经济与区块链工程实验室主任。研究方向为环境与资源经济学、生态经济学、能源与气候变化经济学、宏观经济与可持续发展、生物多样性保护、气候治理等。在国内外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学术论文50余篇,其中40余篇SSCI/SCI检索,30余篇发表在Q1刊物。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2篇文章。出版专著1部,译著1部,参编6部。入选斯坦福大学全球2%顶尖科学家榜单。主持国家社科重大专项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(2项)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、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、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子课题、国家科技支撑计划项目子课题、国家人口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等多项纵向课题。成果获省科技进步二等奖、市哲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等。担任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Ecological Economics理事和中国生态经济学学会理论与发展专业委员会副主任。首届Bina Agarwal Prize for Young Scholars in Ecological Economics的国际评委。担任Ecological Economics (SSCI)期刊Editor,Structural Change and Economic Dynamics (SSCI)、Economia Politica(SSCI)期刊的Associate Editor 以及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Communications、Environments(SCI)、Social Sciences、《生态经济》等期刊编委。
供稿:科研与博士后办公室
美编:初夏
原标题:《北大经院两会笔谈 | 季曦:以“政策-市场-技术”三维赋能体系激发民营企业绿色转型潜能》